升上天空的《烟花》,无论从下面看还是侧面看,怎么看怎么遗憾
美少女的真实
许多观众看完动画版《烟花》的第一反应是:“梦里啥都有,包括美少女。做梦去吧!”或许还真是如此。那么,是不是反过来也可以说:现实里并没有什么美少女?
实际上,《烟花》所表达的恰恰是不要再做梦了,回归现实吧,虽然现实很残酷。
动画版《烟花》是一部实验性颇为强烈的电影。
它的亮点在于构建了一个以茂下镇为舞台的影棚,男女主角典道和小荠的活动空间就只有在这个影棚里。他们在青春的躁动中苦恼,苦恼不能突破成人支配未成年人的权力(不能改变小荠要因为母亲的再婚而搬家的事实),这种成人力量就像是这有限空间的影棚。生活在影棚里并不悲哀,悲哀的是,他们意识到生活在影棚。
(代表影棚边界的屏障)
他们曾经对影棚视而不见,选择“世界系”的活法:在小镇出现肉眼可见的屏障时,典道依旧想要和小荠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不想让这一天的结束。
然而,对于个人成长这种强烈的主观意识,让他们最终选择消失在影棚中,在故事的结尾他们人间蒸发——这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这恰恰是回归现实,走向社会。
影棚为戏剧存在,戏剧就是亦真亦假的谎言,是营造出来的“现实”。逃出影棚,即是逃出戏剧,也就是回到戏剧的对立面——现实世界。只有走出影棚,他们才有未来,才会存在无限中可能性,包括典道和小荠可能在未来在东京相逢的结局。
现实中可能不存在什么美少女,但是存在幸福的结局却有更大的可能性。
同时,动画版《烟花》也是非常遗憾的电影。
它无法把这个秘密完美地呈献给观众,只有观众全力以赴地冲进它怀里才能感受。看电影对不对电波,属不属于它的观众,就如谈恋爱。有的电影像是花花公子,人见人爱;有的电影孤芳自赏,并没有获得多数人的理解。《烟花》属于后者,因此做它的情人便会越发越被吸引,包括笔者。但这个情人还远未成熟。它的不完美无法让它的实验性有个载体去很好地呈现出来,也没法让大多数观众信服。
那么《烟花》的阴晴圆缺,又在何处?
不够真实的不真实
这是一个非常拗口的小标题。在进入正题之前,先扯一下《烟花》为何会被SHAFT这家动画公司改编的源头。
五年前,当时东宝公司的制作人川村元气即使还没有做出《你的名字。》这样的爆款作品,但他经手的细田守的作品《狼的孩子雨和雪》已大受欢迎,这时他却注意起一部只在动画圈中出名的作品,那便是《化物语》。
相信不少动画观众在第一次看《化物语》时都会眼前一亮:动画还能这么拍!
作为岩井俊二的粉丝,他老早就想再次把《烟花》翻拍一次,《化物语》这部带有强烈新房昭之印记的作品让他看到了可能性。而之后他又被《魔法少女小圆》所惊艳,这才下定决心,把《烟花》的翻拍交给新房昭之。
而最终我们见到的结果是新房昭之担任总导演,而《化物语》中担任美术、道具设计的武内宣之则晋升导演一职。
川村元气很明显是想让《化物语》独特的魅力在《烟花》中展现。
新房昭之虽然喜欢实验手法,但他并非属于追求艺术性的导演,相反他是为了商业性与娱乐性而追求实验。(比如为了不让《化物语》中的聊天情景让观众觉得无聊,他加入了许多其他转移注意力的画面。)因此,在《化物语》中,我们见到的种种对现实进行夸张,或者说指代的效果,都来自新房昭之等人为娱乐性做出的实验。而他们的实验换来了销量的暴涨,除此之外还带来了周边商品的热潮(比如CD)。而东宝另一位制作人古泽佳宽也说过,每年八月这个档期的东宝动画电影中大众性是必要的,但又要保留作家性。或许正是川村看到新房昭之在《化物语》中的作家性换来了大众性,才敲定新房昭之吧。
古泽这话,新海诚两者都做到,而新房昭之只做到了后半。新房昭之为了得到大众性,却不知不觉抛弃了他更多的个人风格。
在《化物语》中,那种荒无人烟又充满人造无机物堆积的城镇风格让人深刻,就连花花草草也化为剪影,几乎看不到有机物的踪影,这些本该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司空见惯的东西以一种陌生感出现,让人感到孤独、敬畏。新房昭之在物语系列创造的正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能做到这种极端的程度,可能是因为《化物语》是深夜动画,能让新房昭之几乎不顾一切地大展拳脚。然而这次《烟花》是一个有大型宣传和高排片量的电影,这或许也让新房昭之等人变得畏首畏脚起来。至少,《烟花》是SHAFT出品的众多动画中相对偏写实的动画,无论是场景设置,还是人物表演(人物表演方面,有几个镜头为了致敬原版直接拿原版的镜头照着画;物语系列中频繁出现的漫画式人物表情,在《烟花》中也只有寥寥几个)。而偏向写实的动画并非是SHAFT的长处。
而这种偏写实的方针也妨碍了《烟花》这个故事的叙事。
岩井俊二之前不久对国内某媒体说过:“电影是创造一个世界的行为。”
此话正是对应本文的第一小节,《烟花》里的世界像是存在于影棚当中,是人工创造出来的。电影中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创作者所创造,无论是现实主义的电影,还是魔幻电影,都只是创作者对现实世界的二次创作。岩井俊二深谙其道理,他在自己的电影中便以各种意象来暗示这一点,相信新房昭之亦然,否则《化物语》也不会搭建一个全人工的无机物世界。这种构建就像是对现实世界做了一个比喻句。
若《烟花》中,新房昭之能延续他的拿手好菜或许更能突出这一点,并且辅助叙事,进一步构建一个不真实的茂下镇的话,那更能突出茂下镇这个影棚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比。尤其是,随着故事中每一次时间回溯,主角对现实一次又一次的逃避,越来越脱离现实,这当中的层次感并不明显,让大多数观众觉得这样的时间回溯只是重复刚刚的叙事。
笔者在电影院中看《烟花》时,就留意到观众在第三次轮回时已经觉得不耐烦,发出嘘嘘叫声,这种煞风景的反应也反映出本片客观存在的问题。而这些观众别说是要让他们注意片中的细节,就连这部作品的一些大胆的亮点也会被埋没。这就造就了大多数观众对此片观感是无聊,而无聊对于大众商业电影更是罪。
实际上,如果能以构造《化物语》独特小镇空间的方式,来随着《烟花》中每一次时间回溯重新构造里面的小镇,对茂下镇的环境刻画增加一分不真实感的话,这不仅能在视觉上具有层次感,还能辅助故事进一步向观众解释“创造一个世界”这种行为。而目前大多数能在每次回溯中找到的最大的不同无非是主人公对事情发展的修正,以及最后一次回溯的世界中肉眼可见的屏障(象征影棚的边界),还有那转瞬即逝、美丽到不真实的烟花罢了。
不够真实的真实
仔细一看,每一次时间回溯中,主创班底都有做出一些细节上的改动。
比如第二次时间回溯时,加入了素描质感的滤镜;第三次时间回溯时,对典道异样的眼神进行特写营造不安感(物语系列中也经常使用眼睛特写,可能是武内的特点),以及小荠曾经在公主梦时,视角相比第二次回溯时的转变——转变成典道的视角,承接眼神的特写,并在音乐、运镜上让观众对这段本该浪漫的剧情抽离,产生陌生感、恐怖感,这些信息都意在让观众察觉他们身处一个非现实的世界,这种逃避现实的行为是罪孽深重的。不耐烦的观众忽视的正是这些细节。
这些细节都是在为影片堆积的真实而加分,一个故事如何让观众信服,离不开这些细节刻画,只有细节到了不能再减少的地步,故事的真实性才能成立。这些细节本身就构成了信息量,而本片的另一大缺点则是信息量的不足。
根据新闻,本片在七月的时候因为没有完工,所以无法如期做试映会,只能改成情报发布会,而八月七日的时候才来得及做媒体试映,这距离上映的时间只有11天,可以说差点就要“万策休矣”。
从本片的作画监督的人数来看,本片绝对有赶工现象,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本片作画风格非常不统一,这也是因为时间问题而无法细磨。无法细磨则导致有一些演出不能实现。
(推特网友的相关记录)
岩井俊二在拍摄自己的作品的时候,非常重视演员的表演,希望通过演员的神态来向观众传达一些不可言传的情感。在他导演的那些运用转描+3DCG结合的动画作品中,即使这些技术的运用效果还有待改进,但也从转描这点足以看出,岩井俊二即使在动画中也相当重视人物表演,这也是因为他是实拍导演出身的缘故。然而在动画版《烟花》这种传统的日式动画中,又被有限的资源限制,这些细节很难展现。
(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
无独有偶,著名动画导演押井守则经常让动画演出不断向真人电影靠近,相比于真人电影,他这种对真人电影的有意模仿的长处是,动画的所有信息都是可控制的,他能把人物表演到调度、构图、光线等要素都把握在手里,而真人电影要控制这些客观要素则很难。(相反,习惯了动画的他,他自己拍的真人片自然也很拙劣。)押井守让日本的有限动画在有限中获得无限接近真实却又优于真实,这便是信息量的堆砌。
然而要做到这种程度不仅需要工期的充足,还需要技术人员的高超手艺。很明显,《烟花》这两种优势都不具备。这一点,在电车驶上海面,对电车进行全景刻画、信息量严重匮乏的长镜头就能看出(避开对电车内人物表演的刻画)。而新房昭之在过往作品中,则喜欢用夸张的人物动作与神态(比如漫画式表情)、或者用别的东西与文字演出来指代以弥补表演。然而对偏向写实演出的《烟花》,这样的手法自然会突兀,不宜多用。
(《终物语(下)》里出现的漫画式表情,伴随这种表情的出现,色调和背景也会改变)
岩井俊二的《烟花》恰恰是通过动画中难以做到的手法让这个情节性单薄的故事充满厚度,对于动画版《烟花》来说,其实验性则全塞在影片最后的三分之一,那么前三分之二没有实验性与情节性的支撑自然也就变得单薄。对大多数观众来说,后三分之一部分即使充满实验性,在他们眼里这部分都是重复前面那些单薄的叙事,自然也埋没了本片的亮点。
除了人物表演,还有的是对人物塑造的不足。
男主角典道则不说,女主角小荠的刻画应该是重中之重。岩井俊二的版本便是如此。小荠在原作中是个小学生,有着不应该属于小学生的成熟,像是不存在于现实,但是又因其特殊性而真实。
对于这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感,动画版的《烟花》则只在前半有所刻画,但是相比原作却又过于直白,而后半则直接时抛弃了对人物的刻画,转而承接大胆的实验手法。原作是相反的,原作中,后半恰恰才是对小荠这个角色的所有展现,在故事的高潮,小荠穿着学校泳衣在用词游泳,宛如出水芙蓉一样美丽动人。即使她如此成熟,但是她就像是游不出泳池的池鱼,是走不出成人势力的小孩,只能随着母亲的改嫁而搬家。岩井俊二则主要通过演员奥菜惠灵性的表演,配合一曲温柔的《Forever Friends》,就能勾勒出这么多信息。
(泳池里的奥菜惠)
动画版《烟花》的人设渡边明夫也在动画宣传期间为某杂志封面画过这一幕,不过这一幕并没有在正片里出现
可能也因为上述原因——动画版《烟花》的资源有限,这样灵动的细节无法在动画中精准展现,再加上动画并没有好好利用小荠的父亲缺席这一个设定,因此无法还原一个真正真实的、能说服观众及川荠。
以上种种的原因,让《烟花》这部动画电影没法让亮点呈现在观众面前。新房昭之首次被推上大众院线,也因为表现的不三不四而遗憾收场。笔者曾经幻想过要是《烟花》有《伤物语》的资源,是不是能更上一层楼?是不是像《三月的狮子》那样完全投向大众的怀抱中,按照大根仁那版比较安分的剧本来改编《烟花》,是否评价更高?
不管怎么样,作品已经推向台前,无论存在多少遗憾,都已经是一道完成的菜肴。在不完美的《烟花》中,我们品味着青春的不完美,或许又是一番独特的风味?